有时候恨恨地想,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吗?可是真的离开他几天,却开始各种不习惯,失眠,闹肚子,总之好似水土不服。原来离开一个地方,会水土不服,离开一个人也是。
■简 儿
我有一面小圆镜,黑色钛合金镶边,两头各有一只蜜蜂、一朵花。蜜蜂逐花,怎么也追逐不到。然而蜜蜂永不气馁,仍振翅奋力地追。
这一面镜子,拿在手里很沉,很有质感。比起塑料做的化妆镜精美许多。照出来的人,似乎也更明媚动人。那个镜中人,大大的眼睛,长长的睫毛,唇红、齿白、尖下巴。
呵,最近忽然迷恋涂唇膏。大红色香奈儿,唇上轻轻涂一点,就很鲜艳。
那天在路上,有个朋友看见我,说你怎么不一样了。
哪儿不一样?
化妆啦。朋友笑嘻嘻地说。
其实并没有。只是涂了一点口红而已。也许大红色的口红,有浓妆艳抹之嫌,对于我这样平日素面朝天的人,很是不搭调。可是不管呢,那一点红,把黯淡的脸色也衬托得红润起来。总之,精神也忽然为之一振。
小时候,堂姐给我涂口红。那支口红,装在一个黑色丝绒袋子里。堂姐十分宝贝它。那天我去堂姐家玩,看见她打开丝绒袋子,拿出一面小圆镜,往嘴上涂口红。
堂姐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,招呼我:小橘子,我也给你涂点口红吧。
我一点迟疑也无,立马正襟危坐,闭拢小嘴巴,堂姐在我的小嘴巴上抹一点,让我轻轻一抿,我便“吧嗒吧嗒”抿起嘴唇来。
堂姐把小圆镜递给我,啊,镜子里的小姑娘,脸肥嘟嘟,唇红艳艳,说不出的好看。
我只觉这是世上最厉害的魔术。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。那一支口红,实在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。我舍不得擦掉口红,吃饭、喝水皆小心翼翼。然而口红仍旧掉了。白天鹅遂又变成了丑小鸭。
我心中不知有多么失落,然而转瞬就忘记了,到底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,哪里对美那么在乎呢。真正在乎美,要到很久很久以后。
男友第一次赠我的生日礼物,是一盒巧克力、一支口红和一瓶香水。
那时男友刚大学毕业,还是一个腼腆羞涩的小伙子。这礼物,是他妹妹帮忙准备的。妹妹念了中专,比哥哥先工作。哥哥谈恋爱,要送女朋友礼物,问妹妹讨主意,妹妹替哥哥准备了三样。
那一支口红,蜜桃色,据说肤白的女孩子,用蜜桃色衬得皮肤更白。那时候多年轻,不仅用蜜桃色的口红,还穿一件蜜桃色呢大衣。大冬天,里面衬一条薄裙子,露出一双大长腿,就那样走在凛冽的寒风里。真是臭美死了。
现在冬天尚且未到,早已裹上厚毛衣,穿上灯芯绒裤子。再冷一些,棉大衣、羽绒服统统穿上,恨不得裹一条被子出门去。
人至中年,肤色黯淡,唇也失去了往日的娇艳,一日讲课下来,口干舌燥,唇也微微泛白,满是憔悴之色。这时候,一支口红简直可以救命。尤其下班后去赴约,涂一点口红,那失散的魂魄忽而又聚拢起来。
幸好岁月待我颇温柔,那个当年送我口红的人,至今仍未嫌弃我,但心中仍有惊惶,总会忍不住问他:有一天,当我白发苍苍,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,你会嫌弃我吗?
那个人笑嘻嘻地说,到了那一天,我也是个驼背的老头子了呀。
一块石头落了地。想想也是。幸好没有时空隧道,要是他仍是玉树临风的少年,我是驼背弯腰的老太太,那可怎么了得。
有一次,他说起念大学时勤工俭学,又说起在寝室里,别人吃泡面,他一碗一碗喝白开水。我听了以后对他说,若是早点认识你,就买一大箱泡面送给你。
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,谢过。
当然回不到那时候。他念大学时,我不过是个初中女生,那时候,我们不会想到,有一天彼此会遇见。在那么久长的光阴里,我们各自成长,陌然不识。
然而终于有一天,在茫茫人海里遇见,遇见了,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:原来你也在这里。
与世上所有的夫妻一样,过着柴米油盐,平淡琐碎的日子。有时候恨恨地想,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吗?可是真的离开他几天,却开始各种不习惯,失眠,闹肚子,总之好似水土不服。原来离开一个地方,会水土不服,离开一个人也是。
有一次去杭州培训,半夜给他打电话,在电话里呜呜地哭:肚子痛。他在电话那边干着急。我说,不要挂电话。就这样开了免提打了两个小时,什么话也不说,渐渐坠入梦乡。
这么多年,他于我与其说是爱人,更是一个亲人。他是一个垃圾桶,让我倾倒各种不快和坏心情。他也是治感冒、失眠、肚子痛的良药。
夜里睡不着,便把他吵醒,忿忿不平道:我睡不着,你倒好,呼呼大睡,不许你一个人独睡。
于是他便陪我一起失眠,听窗外的雨声,呼啸而过的汽车声,彼此的心跳声。有时给我捏捏耳朵,捏捏脚,直至睡意袭来。
他是没心没肺,脑袋一挨到枕头上就能睡着的人。我则心事重重,但凡有一点小事就会通宵达旦失眠。两个性格、脾气迥异、南辕北辙的人,偏偏走到了一起。
有时,我替他不平,说要是你找一个温柔、善解人意的女子,也许日子会过得更舒坦一些。不像我,这么作,小孩子一样闹腾。
他说,怎么会,我就喜欢你这样的,爱说话,会闹腾的。家里成天热热闹闹的,多好。有时候你不在家还真不习惯,没个声响,太冷清了。
他从不说“想你、爱你”这样煽情的词,打死他也不会说。他其实是十分木讷老实的一个人。
有时候,我跟他说,要是我喜欢上了别人,怎么办?
他看了我一眼,摇摇头说,不会。
为什么?我讶异道。
因为过一段时间,你就迷途知返了。
呵呵,迷途知返。他怎么那么笃定别人都是迷途,只有他是正途。
好吧,他的话让我宽了心。总之,他如一个父亲、兄长,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。我说要不我们生个二宝吧。
他摇摇头说,唔,我们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,不必再添一个。
可是别的男人,最好老婆生一大堆,好歹得生个儿子呀。他一点不想生儿子,说要生,就再生个女儿吧,那我就有三个女儿了。
那我们家岂不是女儿国了,你是唐僧呀。
……
今年过生日,我向他索要礼物,他说想要啥?我说送我一支口红吧。你忘记了第一次生日礼物,送的就是口红么。
于是,他送了我一支大红色的香奈儿。我把它放在化妆包里,有空时拿出小圆镜,在唇上搽一点。他戏说是点绛唇。
点绛唇,是一阕词:“江南二月春,东风转绿蓣。不知谁家子,看花桃李津。白雪凝琼貌,明珠点绛唇。行人成息驾,争拟洛川神。”
那一点大红色,点在中年仆妇的唇上,亦生出了玲珑的心,婉转的小心思,无限风情和风姿。
诚然,爱和宠溺,是人生最大的喜悦。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