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 丰子恺,桐乡石门人,中国现代漫画事业的先驱、散文家。很多人认识丰子恺,是从他的漫画开始的。其实,丰子恺的散文平实、生动、有趣味、有深度。正如郁达夫所言:“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,殊不知他的散文,清幽玄妙,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。”
1946年,丰子恺经典自选散文集——《率真集》初版,展现了他在散文方面的造诣和风采。为何命名为《率真集》?丰子恺自谦道:“此等文稿,虽不足观,但皆出于率真。”70多年过去了,这本书没有过时,历久弥新,在快节奏、多选择的现代生活中,更显其独特价值。
今年是丰子恺逝世50周年,一起走近“对万物有丰富的爱”,所以“率真”的丰子恺。
《率真集》
作者:丰子恺
出版社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《率真集》收录文章26篇,分为上、中、下三卷。上卷收《辞缘缘堂》《为青年说弘一法师》《沙坪小屋的鹅》等,多为记叙性散文,或讲自身的经历,或陈述对亲友的回忆,情深意切,很合“率真”的集名。中卷10篇,全是谈艺术的文章,如《艺术的展望》《艺术的园地》《艺术的眼光》《艺术与人生》等,淋漓尽致地呈现一位艺术家应有的艺术洞见和率真之气。下卷9篇,收《吃瓜子》《作父亲》《给我的孩子们》等,“注意身边琐事,细嚼人生滋味”,表达了对昔日情景的依恋,“读之,觉其中亦有率真之语”。
给我的孩子们
我的孩子们!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,每天不止一次!我想委曲地说出来,使你们自己晓得。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,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。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!
瞻瞻!你尤其可佩服。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。你甚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。小小的失意,像花生米翻落地了,自己嚼了舌头了,小猫不肯吃糕了,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,昏去一两分钟。外婆普陀买回来给你的泥人,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,喂他;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,你的号哭的悲哀,比大人们的破产、失恋、Broke Heart、丧考妣、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。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,麻雀牌堆成的火车、汽车,你何等认真地看待,挺直了嗓子叫“汪——”“咕咕咕……”,来代替汽笛。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,说到“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,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,瞻瞻在下面看”的时候,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,说:“瞻瞻要上去,宝姊姊在下面看!”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。我每次剃了头,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,好几时不要我抱。最是今年夏天,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,当作黄鼠狼的时候,你何等伤心,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,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,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,看看,哭哭,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。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,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,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,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,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。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、自然与热情:大人间的所谓“沉默”“含蓄”“深刻”的美德,比起你来,全是不自然的、病的、伪的!
……
你们的创作力,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:瞻瞻!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,却常常要搬动它,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;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,要皮球停在壁上,要拉住火车的尾巴,要月亮出来,要天停止下雨。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,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小弱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、表现欲的驱使,因而遭逢失败。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,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,所以你的遭逢失败,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,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,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,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,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,所以愤愤地哭了,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!(节选)
漫画创作二十年
漫,随意也。凡随意写出的画,都不仿称为漫画,如果此言行得,我的画自可称为漫画。因为我作漫画,感觉同写随笔一样,不过或用线条,或用文字,表现工具不同而已。
我作漫画,断断续续,至今已有二十多年。今日回顾这二十年的历史,自己觉得,约略可分为四个时期:第一是描写古诗的时代,第二是描写儿童相的时代,第三是描写社会相的时代,第四是描写自然相的时代。但又交互错综,不能判然划界,只是我的漫画中含有这四种相的表现而已。
我从小喜欢读诗词,只是读而不作。我觉得古人诗词,全篇都可爱的极少。我所爱的,往往只是一篇中的一段,或其一句。这一句我讽咏之不足,往往把他抄写在小纸条上,粘在座右,随时欣赏。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来,若隐若现,如有如无。立刻提起笔来写,只写得一个概略,那幻想已经消失。我看看纸上,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,眉目都不全,但是颇能代表那个幻象,不要求加详了。有一次我偶然再提起笔加详描写,结果变成和那幻象全异的一种现象,竟糟塌了那张画。恍悟古人之言,“意到笔不到”,真非欺人之谈。作画意在笔先。只要意到,笔不妨不到,非但笔不妨不到,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。
缺乏艺术趣味的人,看了我的画惊讶地叫道:“咦!这人只有一个嘴巴,没有眼睛!”“咦!这人的四根手指粘成一块的!”甚至有更细心的人说:“眼镜玻璃后面怎么不见眼睛?”对于他们,我实在无法解嘲,只得置之不理,管自读诗读词捕捉幻象,描写我的漫画。《无言独上西楼》《几人相忆在江楼》《人散后,一钩新月天如水》,便是那时的作品。初作《无言独上西楼》,发表在《文学周报》上时,有一人批评道:“这人是李后主,应该穿古装。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?”我回答说:“我不是作历史画,也不为李后主词作插图,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体感的。我是现代人,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。这才足证李词是千古不朽之作,而我的欣赏是被动的创作。”(节选)
蝌蚪
每度放笔,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,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,许多花盆的旁边,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磁面盆。我起初看见的时候,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。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,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,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图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,绘画地看来,很不调和,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,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。
一天、二天、三天,洋磁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。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,而负着一种使命。晚快凭窗欲眺的时候,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。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义,便提出来问他们。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,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。我久不来庭中细看,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;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,细碎而繁多,蝌蚪混迹于其间,我从楼窗上望下去,全然看不出来。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,又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,说起了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,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。
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,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,抖着尾巴,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,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。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,大家围集拢来,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:
“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。”
“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。”
“我们用手捧了来的。”
“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。”
“这好像黑色的金鱼。”
“这比金鱼更可爱!”
“他们为什么不绝地游来游去?”
“他们为什么还不变青蛙?”
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,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,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。(节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