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孙贤龙
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是汉语中一个广为流传的成语，那么，这个“江东”指的是什么地方呢？
由于长江在流经安徽芜湖至江苏南京一段时呈西南—东北走向，古代依水势定方位，将长江此段以东、以南的广大地区统称为“江东”（实则位于江南）。其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安徽省南部、江苏省南部及浙江省北部一带。
显然，当时的嘉兴地区正处于这个范围之内，属于会稽郡。这无疑为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增添了一层具体而悲壮的地缘关联。
我到湖州工作不久，有天晚饭后得闲散步，走入市区的项王公园。它沿龙溪港及其东南支流而建，占地四十余亩。园内依次展开城门与城楼、雕塑群、项王楼和项王长廊，布局井然有序，是一处融合历史记忆与现代休闲功能的公共空间。
然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。一来，原本以为项羽与八千江东子弟的豪情与悲壮只是遥远的历史片段，未曾想过自己竟会走入与之相关的现实场景；二来，也不免心生疑惑：既然“不可沽名学霸王”，为何今日反而专辟公园以纪念他？
为解此惑，我开始翻阅方志文献。《湖州市志》中专设“项羽遗迹”一节，载有“项羽在境留下诸多遗迹与故事”。我循这一线索，查阅史料、实地走访，展开了一番学习与思考。
翻开《史记》，见其中有《项羽本纪》一章。“本纪”本为帝王所设，太史公却将项羽列入这一体例。《史记》中未正式称帝而入“本纪”者仅二人，项羽即为其一，可见他在司马迁心中的特殊地位。项羽在秦末汉初实际执掌最高统治权，分封诸侯、号令天下，其历史影响力不逊于任何一位帝王。太史公作史并未拘于成规，而是依实际地位与贡献予以相应安排。据学者研究，《项羽本纪》不仅是《史记》中文学成就最突出的篇章之一，也是历来最脍炙人口的名篇。
据市志所载，项王塘桥位于织里镇。秦二世元年（前209年）九月，项梁与项羽叔侄率部自乌程东出，前往会稽郡治所（今苏州）。途经今织里镇乔溇村南北塘河一带，西归乌程途中，收得精兵八千人，复渡北塘河而还。我专程驱车四十多分钟至乔溇，又步行十余分钟，终见项王塘桥。市志记载，此桥为1922年重建，是一座三孔石梁桥，桥面由长条石板铺就，全长22米，宽2.2米。百年岁月留痕，桥身隐约可见楹联，东侧联云：“桥号项王，率卒经过有项羽；石工张文，命徒造筑是张班。”西侧联曰：“当符独握虎将，从战八千辈；此处重排雁齿，共和十一年。”湖州市人民政府于2018年在此立碑：“项王塘桥·湖州市不可移动文物。”站在桥上远眺，四野广阔，恍见当年项羽策马扬鞭、八千子弟奋勇相随之景，意气纵横，声势凛然，何等威武豪迈！
项羽兵败身死后魂归“故土”，被奉为“苍弁山神”，尊称“弁山王”“愤王”，历史上曾建项王祠庙纪念。如今的项王公园，亦延续这份敬仰。
市志记载的老城区项王故城旧址，如今已演变为现代街区，旧迹难寻。2006年底，湖州市人民政府顺应民意，在古遗址附近兴建项王公园。今年，湖州更推出“青绿湖影”特色文化秀，以游船为观演场所，把龙溪港支流上的城北水闸改建为古城楼，通过真人表演与AI虚拟场景融合，生动再现项羽曾在此招兵买马、开濠引水、修筑城池，并最终起兵反秦的历史。
伫立良久，不禁想起那些镌刻在历史长卷中的成语典故——
“破釜沉舟”“以一当十”“所向披靡”。史载公元前207年，巨鹿城下，项羽率楚军迎战强秦。他下令砸破炊具、沉没渡船，自断退路，唯有向前。将士们士气如虹，一人可敌十夫，所到之处敌军溃不成军。这一战不仅成就项羽威名，更在历史中淬炼出这些象征决绝与勇毅的成语。古往今来，无数战争与变革都在反复验证这些成语背后的深刻哲理。其实不仅是战争，今日的经济建设、社会治理，乃至个人做风，往往也需要这样的决心和勇气。这是一种跨越时代的精神隐喻。
而“四面楚歌”“各自为战”“鸿门宴”“刚愎自用”“妇人之仁”等成语，更像是项羽一生命运的注脚。细节决定成败，性格决定命运。项羽的英勇无人质疑，但他性格中的冲动、多疑、优柔寡断，却在关键节点一次次将他推向了失败。他是一个充满人性真实的英雄，也正因为这些性格弱点，让他的故事更加令人唏嘘。
凝望着这座塑像，思绪不禁飘回那个“霸王别姬”的悲情之夜。他与虞姬最后一面的柔肠寸断，更映衬着结局的苍凉。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——这句话中，有英雄末路的万般遗憾，也有令人敬佩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硬气。这份硬气，让他宁可直面死亡，也绝不苟且偷生，成就了千古悲歌。
这种气魄，让我联想到历史上修筑钱塘江海塘时的一种精神——“跳塘精神”。当时负责海塘建设的官员立下军令状：若海塘修筑不固，出现“豆腐渣工程”，愿跳塘殉职。这不是事后的推诿补救，而是一开始就把性命押给责任，把名誉看得比生命更重的气节。
项羽的自刎，是败后持守尊严的选择，一种决绝的、近乎固执的骨气，一种宁愿付出生命也不辜负信念的担当。这样的气节，在今天看来仍然十分珍贵。它提醒我们：做事之前先立决心，成败之间可见人格。
从政治学维度看，太史公肯定项羽三年亡秦的功绩，却也敏锐地指出他政治上的重大缺陷——一种深刻的短视。项羽推翻暴秦，却连同秦所开创的大一统格局也一并否定，逆历史潮流而动，重新分封十八路诸侯，自立为西楚霸王。这种封建体系，若以包刚升教授现代政治学的视角来看，实则是一种典型的“离心型政治制度”。它内置了分散与对抗的结构性风险，本就极难维持长期稳定。而分封过程中的不公，迅速点燃了田荣、陈馀等人的反叛，致使天下再度陷入纷乱，可谓是这种制度必然失败的明证。
对项羽这样一位历史英雄，我们怀念他、敬仰他，弘扬他的卓越品格，也深思其性格中的教训。这并非是需要赘言的道理，而是一种深刻的历史共识。
（作者系在职公务员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