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记者 许金艳 实习生 张梦瑶 摄影 梅里老林
2024年11月6日下午,嘉兴大学的“省身讲堂”现场,坐满了人。
来自上海、衢州、湖州等周边地区和嘉兴的作家、文学爱好者们以及嘉大学子汇聚一堂,聆听“人民艺术家”王蒙开讲“文学的可能性”。
今年90岁的王蒙,从事文学创作七十余年,出版了百余部小说、散文诗歌和学术著作。
之前在谈到自己时,王蒙爱说一句话:我还是文学战线上的“一线劳动力”。
有人说,如果我们打开王蒙的作品库,会发现“时代”是最为耀眼的关键词。
1953年深秋,19岁的王蒙写下了《青春万岁》,“所有的日子都来吧,让我编织你们,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”。此后,王蒙风雨兼程的创作就一直饱含着对人民和生活的爱。
从《青春万岁》《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》,到改革开放后的《蝴蝶》《活动变人形》,包括新时代以来的《笑的风》《霞满天》等作品,王蒙为中国留存了丰富的文学档案。
他的长篇小说《这边风景》,以新疆农村为背景,用层层剥开的悬念和西域独特风土人情,为读者展示了一幅现代西域生活的全景图,被誉为“《清明上河图》式民俗画卷”,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。《这边风景》的诞生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——1963年底,王蒙一家远赴新疆,一去就是十六年,这部小说也是这段经历的收获。
2019年9月,王蒙被授予“人民艺术家”国家荣誉称号。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和当代中国社会的亲历者,王蒙身上融合了文化部长、基层干部、知识分子作家等多重身份;他同时也是中国故事的讲述者,这些年,他以文学、研究、演讲、访谈等方式不断讲述着当代中国。
在讲座开场,嘉兴市文联名誉主席黄亚洲介绍,王蒙多年前曾路过嘉兴,但是没有停留,但他依然记得作家余华跟他在一起,给他讲起了自己在海盐县怎么给人拔牙的故事。这一次王蒙来到嘉兴,看了南湖和红船,走访了嘉兴的美丽乡村,也因为嘉兴市委宣传部、市文联、市作协的邀请,嘉兴的读者有了这样一次和文学大师近距离交流的机会。
以下为王蒙讲座的部分内容,我们整理如下。
“可能性并不排除不可能性”
文学有几大特点,第一,它是来自生活的;第二,它是可以虚构的。虚构的结果就使文学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似乎不受什么限制。
任何的事情都会考虑到可能性,经商有经商的可能性,考学有考学的可能性,作战有作战的各种可能性。在各种可能性之中,一般的可能性是一个序言,是一个引子,是一个序曲。只有当可能性变成了现实性以后,这件事情才算是完成了。但是从文学层面,某种意义上来说,你把各种可能性都能够设计得、构想得、分析得、安排得清清楚楚,动人心弦,你这个差不多就算完成了。
可能性是一个哲学上最有趣的词儿,因为可能性包含各种方法、预测,这是一种可能性;含蓄、保密、不透露,这也是一种可能性。而且请大家想一想,可能性是不排他的,可能性并不排除不可能性。
文学的可能性变成现实性,必须通过语言,必须通过文字,因此语言和文字太复杂。
对于可能性的部分是对想象和创造的重视,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事情。语言本身又出现了不知多少可能性。
我常常说(但我说的很可能仍然是不准确的),任何一句话都至少有15种的说法。说各位好,这是一种说法;大家好,这是一种说法;说Hello everybody,这也是一种说法。各种说法很多,但是作为文学来说,要能在这里头找到相对最精确、最合适、最动人、最有活力的说法。
“文学是艺术的硬通货”
我还喜欢说一句话,就是文学是艺术的硬通货。什么意思呢?比如说舞蹈、美术、建筑,这都是视觉的艺术。但是如果你想说明白它们,你需要用语言,你需要有一个说明书,或者需要有一个介绍。这就是说,你要借助语言和文字。
音乐、歌唱,很多东西是生命的艺术,是听觉的艺术。(比如)你要想普及交响乐,我们一定有一部分人听交响乐,听不明白。要给他们普及交响乐的话,你得给他解释几句,你得把艺术最微妙的感觉、艺术最动人的感觉表达出来。
如果你能够用语言来讲一段对交响乐的理解,就相当于是文学,你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语言表达意义的水准。所以我们重视语言,重视文学,重视文学的可能性,重视语言的可能性,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。
“文学才是世界的本质”
古今中外的一些文学的大家,文化的大家,在古代文学有各种说法,也表达了文学本身的各式各样的可能性。
博尔赫斯说的世界的特点是什么?就是通向一本一本的书。世界之所以可爱,是这个世界给你提供了一个任务,把世界这本书编辑起来,把它符号化,把它段落化,把它章节化。博尔赫斯说的是什么呢?他说世界的本质并不是它的形状、形体和目的,而是它是章节,它是段落,它是结构,它是文学,就是说文学才是世界的本质。
文学的本质、文学的本体是这个世界,文学的源泉是来自于生活。这是我们的看法,但是博尔赫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,很简单,他被文学和语言的艺术俘虏了。
一个人要钻了艺术那是不得了的。钻了艺术以后,你一切的痛苦都没有了,或者说你一切的痛苦全部在你的身上,因为你已经钻了艺术。
西方的作家写这个(主题)写得最好玩的,写得真正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英国人毛姆。毛姆写的《月亮和六便士》,他写法国一个真实存在的大画家高更。这高更本来是银行的一个职员,已经40岁左右了,忽然有两年他表现得不太正常,下了班也不回家,每天不知在忙着什么,问他又不说。妻子雇了私人侦探,侦探汇报高更每天都到各个地方去画画、收集材料,他的妻子听到这里就哭了:如果他迷上了艺术,我无法战胜艺术。
他的妻子给了侦探一大笔钱,说给你这个钱的目的,就是要你必须保证不准告诉别人我的丈夫迷上艺术了,不然银行马上就把他开除了,银行哪能用一个迷上艺术的人。如果他让别人知道他迷上艺术了,信用机构马上就把他的信用卡吊销了,这样的人买东西还能付钱吗?
毛姆就是用了这样特别夸张的手法,嘲弄的手法,实际上他是在歌颂艺术,歌颂艺术对人的影响,歌颂艺术的魅力,歌颂艺术的精神能力,歌颂艺术对人整个的精神境界的提高,这种影响达到了极致,这也是文学和艺术的一种可能性。
文学可以很含蓄,可以话说得不那么特别清楚,把精神的空间留给读者,但是文学也完全可能把这一切都写到了。
“因为我别的都没干成”
电影《铁皮鼓》的原著作者君特·格拉斯,他回答法国《世界报》的一个问题:你为什么写作?他回答说:因为我别的都没干成。我到处引用这句话,引用这句话的结果就是一部分年轻的写作的同行对我产生了不满,说你怎么带头贬低文学?
我也是想了几十年,我自己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这句话,直到90岁,我才弄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这句话。因为我喜欢这句话的逆推论。什么意思?什么是逆推论呢?也许我不是什么事都没干成,才选择了文学,而是因为我选择了文学,我也不想其他的事来消耗我的人生。一个人选择了文学,他有很多事就不想做了,但是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。我特别理解这句话,反过来说,因为写作了,别的事我就做不成。
“我下辈子还必须做中国人”
要愿意和人民交流,要多看书,千万别光看手机。
说实话,我看手机的时间也超过了看书的时间,但是我还是说,如果光看手机,你就变成了小傻子。手机上有海量的信息,但很少有人能够来思索、鉴别、选择,相反,如果你去看书的话,我们会进行一个思索、选择。
我是1953年开始写作的,1979年才出书。1979年初到现在是多少年?是46年,我耽误了二十几年,但是现在继续不断写。我写过一篇中篇小说,叫做《从前的初恋》,前年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的。小说是我1956年写的,我曾经把它投给刊物,被刊物退回来了,那个时候没有解释,可能写得和生活太近了,让人看的感觉,有点像是报纸上的内容。结果过了这些年以后,这个作品还是受到了(杂志)主编非常大的欣赏。
《这边风景》是(写好)40年以后出版的,称赞它的人,说它是“《清明上河图》式民俗画卷”,获得了茅盾文学奖,现在正在改编成电视剧。我还有一个作品叫《初春回旋曲》,是经过30年后发表的。
这些作品既有它的时代性,甚至于新闻性,有的(作品)好像是站在风口浪尖上,它可以经住时间的考验,在经过几十年以后,仍然能够引起人们的关注,这也是一种接受美学的不同。
诗是美好的。我在《人民政协报》上写过一篇文章,写的是我去开封游览“清明上河园”,那儿有一个歌舞表演,里面第一首诗就是辛弃疾写上元灯节的词(辛弃疾《青玉案·元夕》)。我说他的词写得太好了:东风夜放花千树。更吹落、星如雨。我说哪怕只是为了看得懂、欣赏得了这首词,我下辈子还必须做中国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