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记者 周佩佳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【撇出故事】
“沈老师，下周在四川成都有一场非遗文化交流活动，您有时间参加吗？”11月28日上午，桐乡河山镇石栏桥村村民沈学章的手机上跳出一条活动邀请的消息。
麦秆画又称“麦草画”“麦秸画”“麦秆贴”。在河山镇石栏桥村文化礼堂一楼的麦语轩工作室，今年61岁的沈学章右手拿剪刀，左手捏麦秆，正专心致志地制作麦秆画，“最近几年大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和喜爱逐年递增，各地组织丰富多样的集市活动，让我的麦秆画有了更多走出去的机会。”他笑着说道，近日刚参加杭州一场为期三天的集市活动，画作销售良好，所以他又要马不停蹄为下一场活动做准备。
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河山人，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地上生长的一切作物都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。阳光穿过他布满老茧的手指，将金色麦秆的碎屑洒在工作台上。三十多年前，被农民随手丢弃的麦秆，在他手中蜕变成一门可以换来真金白银的手艺；如今，这些随风摇曳的作物，正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、乡村与城市的文化密码。
◆泥土深处，藏着深沉的文化基因◆
虽然麦子不是嘉兴的主要农作物，但麦秆在农村依然十分常见，大多被用来生火做饭。但在沈学章手里，廉价的麦秆摇身一变，成了收藏者喜爱的民间艺术品，最贵的一幅作品曾卖出过6万元的高价。
“制作麦秆画，其实是‘误打误撞’开始的。”沈学章回忆，最早接触麦秆画是在学校课堂上，老师用麦秆拼贴的蝴蝶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暖黄光泽，生动的翅翼肌理让他对这种手工产生浓厚兴趣。那个瞬间，如同麦粒坠入土壤，悄然埋下一颗艺术的种子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麦秆画只是沈学章工作之余的一种兴趣爱好，机械工要求的胆大心细也同样适用在麦秆画上。他用废弃的麦秆反复试验：剪裁要快准稳，熨烫要分秒不差，粘贴要严丝合缝，家里人笑他着魔，他却在这枯燥的重复中，触摸到了坚持和艺术的真谛。
2005年，朋友无心的一句话：“你的麦秆画做得这么好看，怎么不拿出去卖呢？”从而打开了沈学章新世界的大门，“当时厂里效益差，我想那就试试看吧。”他坦诚地说道。于是，他铆足精神，精心制作了一幅《两虎斗勇》图，两头老虎灵巧生动、神气十足。带着这幅画，沈学章敲开了桐乡市区鱼行街一家画廊的大门，几番沟通后，老板终于答应帮忙代销这幅麦秆画。令双方惊喜的是，不到一周时间，这幅画就被人以200多元的价格买走了。“这相当于我当时大半个月的工资了，非常开心。”
当年国营厂倒闭的浪潮，在这个青年人身上被丝滑抚平了。有了第一次的经验，沈学章对麦秆画的热情更加高涨。他翻出积攒的麦秆画作品，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送到湖州画廊。没想到，这些散发着麦香的“土玩意”，竟让画廊老板眼前一亮。“一个月卖了30多幅画，能抵半年工资了。”沈学章至今记得当时数钱时激动的心情，也让他笃定：老祖宗传下的手艺，真的能换钱。
◆刀尖起舞，坚持三十余载的指尖修行◆
走进沈学章的工作室——麦语轩，只见挂满了各种麦秆画，有四条屏的花鸟图，也有单幅生肖图，更多的是精致小图。仔细看来，这些麦秆画集合了山水、国画、花鸟、皮贴、剪纸、版画等多种艺术的特点，独特的立体层次、韵味自成一派。值得一提的是，画中小狗的千万根毛发，层层叠叠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。
沈学章介绍，麦秆画源于隋、兴于唐宋，是中国独有的民间手工艺制品，被誉为“中国民间艺术一绝”。作品利用麦秆的自然光泽、纹理和质感，用多种技法进行创作，使之成为“点草成金”的代表。“麦秆画入门不难，只需要熟练掌握剪、贴等技巧便可以制作，但想做活做精做细，就要下一定功夫了。”
从麦秆的选用就很有讲究，经过沈学章反复试验，最后发现麦秆从穗端往下数的第二段是最适合用作麦秆画原料的，“这一段的麦秆普遍比较硬挺直立，便于操作，同时色泽也最光亮均匀。”千百次的尝试，在细微间找寻出更优解。在常人看来相似的大麦秆和小麦秆，沈学章也分辨出了不同，比如大麦秆适合原色使用，小麦秆更便于上色，适合染色后使用。
有了原材料，其次便是工艺的不断精进。只见沈学章熟练地用刀将麦秆剖开，用铅笔作为压尺反复卷动拉平使其柔软，每根秸秆延展成长约10厘米、宽不足1厘米的平面秸秆，而后再根据图案需要进行拼接和剪裁。“最难的往往是如何表现图案中的神韵和细节。”沈学章说道，比如为了表现小狗毛发的色泽和细节，他将麦秆剪成细碎的线条，然后再逐根粘贴上去。
真正让沈学章“一战成名”的，是一幅耗时半年的《虎啸山林》。一位藏家慕名而来，找到沈学章定制一幅以猛虎为主题的麦秆画。沈学章犯了难——麦秆天生柔软，如何表现出虎须的刚劲、皮毛的质感？他尝试了不下百种方法，用上了铁烙、染色等办法，表现出老虎身体上毛发的色泽变化和炯炯眼神，叠加最多的部位用了30多层麦秆，“平时这样一幅60×60厘米的麦秆画，我一般3天就做完了，但是这幅耗时半年之久。”用心的制作，最终收获了客户的满意和信任，也卖出了6万元的高价。
“这幅画让我想起宋代工笔画的神韵。”藏家的这句点评，让沈学章深受感动，不仅是因为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认可，更因文化传承的此刻仿佛变得具象。
从起初的代卖到经销，也曾自营开店，30多年来，沈学章的作品多次在省级、国家级博览会上获奖，个人先后被评为嘉兴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（麦秆画）代表性传承人，浙江省第二批优秀民间手工艺人才等。
◆草木有灵，探寻乡村振兴的文化密码◆
在沈学章眼里，非遗是需要有人来继承的，只有不断传承弘扬、推陈出新，才能让麦秆画绽放出新的活力。
2019年，沈学章的麦秆画传承基地——桐乡非物质文化遗产馆麦秆画分馆在石栏桥村揭牌开馆。场馆里陈列着他30多年来的心血之作，涉及面极广，包括花鸟鱼虫、飞禽走兽、田野山水等多种题材。
开馆时，一幅2米长的《红船精神》作品令人惊叹，这是沈学章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专门创作的。为了表现红船的立体感，他尝试了十余种材料，最终选用高粱秆的褐色外皮与麦秆的米黄色内芯拼接，船身的每一道木纹都由麦秆纵向剖开后拼接而成。“麦秆画不是简单的拼贴，而是要让材料自己说话。”画中起伏的波浪、流畅的线条，凝聚了沈学章反复钻研的大量心血。
“非遗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，要让它活在当下。”他常说。场馆提供了麦秆画交流、展出的平台，也成了沈学章日常组织活动和传授技能的舞台。
据了解，沈学章先后收了十多个徒弟，既有工厂职工，也有农家妇女。“最早的时候招了一对姐妹，妹妹身体残疾，但心灵手巧，学了一年多，掌握技能之后也能自谋生路。”他认为文化传承应该是形式多样的，经济收入是其得以传承下去的土壤。
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，麦秆画也“走”出桐乡，甚至“走”出浙江。前两年，沈学章被邀请加入一个非遗传承人的微信群，群里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，他也带着麦秆画走遍全国，江西萍乡、四川德阳等地都留下过麦秆画的身影。“销路不愁，很好卖。”一场活动能带动销售几千元，沈学章笑着说道。
站在非遗馆的窗前，沈学章望着金黄的秋色，拿起一截麦秆细细端详。30多年前，这株麦秆是农民烧饭的柴火；如今，在他手中，它变成了艺术品，变成了生计，变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纽带。或许，这就是非遗传承最动人的模样——不是刻意地标榜古老，而是在时代的土壤里，让种子重新发芽。
【捺出态度】
在传统与现代的“鸿沟”间，沈学章用一把麦秆架起了桥梁。这位从田间走出的农民艺术家，让我们看到乡村振兴不仅是经济命题，更是文化命题。他将被当成柴火的麦秆转化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品，这一“点草成金”的奇迹，可以被看作是对乡土文化价值的重新发现。
沈学章的故事，从生存本能的挣扎出发，在艺术打磨上升华。30多年如一日，他在传统麦秆画中注入现代审美，将作品与时代主题结合，展现了他对非遗传承的深刻理解——真正的传承不是简单复制，而是创造性转化。
更值得深思的是，沈学章探索出了一条文化赋能乡村振兴的可行路径。通过“非遗+产业”模式，他让农村妇女在家门口实现就业；通过设立传承基地，他将个体技艺转化为公共文化资源。这种既守住文化根脉又激活乡村内生动力的实践，为无数传统手工艺者提供了示范。
从田间地头的“废弃物”到跻身艺术市场的“奢侈品”，麦秆的蜕变折射着一个时代的文化自觉。
沈学章的故事也印证了一个道理：文化自信从来不是空中楼阁，它就蕴藏在每一根麦秆的纹理中。当越来越多的“沈学章”在乡土间觉醒，当传统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焕发新生，乡村振兴便拥有了最深沉、最持久的力量。
